“书记,能不能帮我家娃儿打印作业?”“村‘两委’计划开展迎冬至包饺子活动,大家是否同意?”……在四川省,一款名为“川善治”的小程序上,这样的干群对话每天都在发生。不少网友把“川善治”比作“现实版的《星露谷物语》”,在这款爆火的模拟经营游戏里,玩家靠着管理农场、结交村民、完成任务等,让虚拟社区焕发生机。而“川善治”正在把这份“共建美好家园”的逻辑,融入真实的乡村治理里。
2019年,中办、国办印发《数字乡村发展战略纲要》,将推进乡村治理能力现代化作为数字乡村发展的10项重点任务之一,并明确到2025年,乡村数字治理体系日趋完善。这一顶层设计,为各地探索数字化赋能乡村治理指明了方向。在城镇化加速推进、农村空心化和老龄化加剧的现实背景下,数字化治理能否真正破解乡村“人难聚、事难办、心难齐”的困境?干部和村民在适应数字化工具的过程中,面临着哪些操作壁垒与观念阻碍?从指尖操作到心间认同,乡村数字治理还需要跨越哪些鸿沟?带着这些疑问,记者走访四川省泸州市、绵阳市,以“川善治”这一区域性样本为切口,探寻乡村治理数字化的实践路径和发展图景。
2025年11月25日上午8点43分,泸州市江阳区分水岭镇董允坝村村民潘崇江在“川善治”小程序上申请服务称,“我家安装电表,需要出具房屋产权证明”。两分钟后,村干部肖清龙便完成核实,并把开具好的证明在线发给了潘崇江。事后,村里34名群众在平台为该事项办理流程给出五星好评。
“川善治”究竟是怎样的平台?2021年5月,农业农村部与腾讯公司签署“耕耘者振兴计划”战略合作协议,3年投入5亿元,聚焦乡村治理骨干和新型农业经营主体带头人开展培训,并开发上线公益性微信小程序“善治美”,助力乡村基层有效治理。2023年5月,以“善治美”为基础定制的“川善治”小程序,在四川省农业农村厅指导下全域推广。目前,四川省93%的村庄入驻“川善治”,成为“善治美”使用范围最广、活跃程度最高的省份。
打开“川善治”小程序,进入董允坝村主页,可以看到里面包含“通知”“村民说事”“书记会客厅”“党群服务中心”“三务公开”“积分制工具”“大事记”“清单”“活动”“村居生活”等功能模块。潘崇江告诉记者,这些功能都很实用,比如“通知”能了解政策动态,“村民说事”能向村干部反映诉求、参与村庄公共事务,“大事记”能查看村庄的重要会议、媒体报道、迎检调研等活动记录,“村居生活”能分享个人生活。
“‘川善治’小程序是名副其实的云上党群服务中心,通过这个平台,村民可以快速获取所需服务、信息、资源,匹配、对接环节得以优化,大幅减少了时间和资源消耗。”泸州市农业农村局乡村建设与农村社会事业促进科首席专家肖坤明介绍,“‘川善治’的另一大优势,在于有效激发了村民自治活力,成为志愿服务领办站。”
在“川善治”平台上注册的村民均拥有热情值,通过完成关心村庄动态、参与村庄共建共治、积极分享内容三大类任务,可以提高热情值。每周根据热情值的高低,可分别获得“种子”“大豆”“丰收”等13个逐级递升的段位。村民不仅能与本村村民比拼热情值,还能查看全国排名,和全国各地的村民同台较量。
除了村民热情值,每个在平台上入驻的村庄还可以因村制宜使用积分制板块,泸州市泸县石桥镇洪安桥村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该村制定9章53条积分细则,将积分申报、积分排行等流程上网公开,并将“积分兑换日用品”改革升级为“用积分参与村集体公司分红”,探索出“资源变资产、资产变资金、农民变股东、村民变员工”模式。
“以前喊村民参与高粱种植、稻田管护,得反复上门劝。现在积分能兑换集体经济分红,1分抵20元,大家主动报名。”洪安桥村党总支副书记廖成杰介绍,2024年该村通过积分制撬动村民参与集体经济劳动超3000人次,村集体经济收入从2019年的0.5万元跃升至206万元,纯收入突破90万元。
记者在采访中也注意到村庄空心化、家庭空巢化和人口老龄化的结构给乡村治理数字化带来的困境。在四川大部分村庄,老人和儿童占据较大的比例。老年人口使用智能手机的比例比较低,在操作“川善治”小程序方面较为困难。“这是乡村治理数字化面临的最现实的问题,我们一方面进行适老化改造,通过线下集中学习、数字讲座培训等形式,提高老年人的数字操作能力。另一方面,激发中青年村民参与数字乡村治理积极性,发挥他们的数字带动能力。”四川省农业农村厅农村社会事业促进处副处长高明表示。
绵阳市三台县刘营镇刘营社区面积1.6平方公里,4名常职干部需服务约4500名常住居民。近年来,行政事务与自治工作的双重激增,让社区干部不堪重负。
2023年初次接触“川善治”小程序时,刘营社区党总支书记贺代全并未抱有期待。“没想到坚持使用后,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成效。”他坦言,以往发布通知,需先组织社区干部开会,再由网格员逐户宣传;如今通过平台,通知3秒钟即可直达村民手机,信息传递效率实现质的飞跃。
“平台还会实时推送村民发帖,我们根据问题难易程度分类处置:能当场解决的立即办结,复杂事项明确告知办理时限。”贺代全介绍,“群众点单—干部接单—限时办结”的闭环办事机制,既让社区干部精准掌握村情动态,也大幅提升了基层治理效能。
针对传统公示栏更新滞后、覆盖范围有限的痛点,刘营社区依托“川善治”平台,将社区动态、资金使用、办事指南等12类信息全面上线,居民可随时查询低保名单、活动投票、项目进度等内容。透明化的管理模式消弭了干群之间的信息壁垒,2024年,刘营社区信访量同比下降48%,群众对社区工作的支持率攀升至92%。
贺代全还特别强调了平台的信息存储功能:“这就像村上的‘云档案馆’,各类资料随时可查、全程可溯。”如今,他每天登录“川善治”10余次,社区90%的业务都能依托这一载体高效办理。
“村‘两委’通过平台向广大村民迅速传达重要信息,摆脱传统印刷和人工分发的束缚,有效节约人力与物力。基层干部也能将原来花在过程中的时间变为‘干’的时间,能够更好地服务群众,真正提升乡村治理效能。”绵阳市农业农村局乡村建设促进科科长罗淼表示。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受干部重视程度、村庄人员构成等因素影响,四川省不同地方对于“川善治”平台的使用也有较大差异。另外,据北京大学中国社会与发展研究中心2024年发布的《“川善治”乡村治理平台使用评估报告》数据显示,2023年4~6月,四川省范围内入驻村庄总量快速增长。但当政府驱动的推广力度下降后,四川各地方使用“川善治”平台的最新活跃度都较历史最高活跃度有较大的下降。不少村庄虽已完成“数字入驻”,却还未实现“数字活跃”,近一半村庄自完成入驻后便再未更新动态。
三台县农业农村局工作人员何家鑫介绍,平台还设置村庄经验值和全国星级排行榜的规则玩法。村庄参与共建共治的村民越多,获得的经验值越多。而星级体系用于综合评估各村庄的平台运营水平及数字治理能力,划分为实习、一星至五星6个等级。“这些规则玩法的本意是提升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但在推广过程中,有时反而成为干部的负担。”何家鑫说。
“当务之急是让更多的干部真正认识到‘川善治’作为治村工具的好处,而不是把‘川善治’当作政治推广任务,盲目地注重数量,不重质量,会给基层增添负担。”高明介绍,目前,“川善治”正建立以实效为核心的多元评估体系,以解决实际问题为导向,将村民满意度、治理效率提升度、公共服务可及性、基层干部减负实效等“软指标”作为核心评价依据,进而对乡村数字治理的长期效益作出科学动态的评估。
从小在江苏长大的“00后”魏佳瑶,对老家三台县古井镇天星磨村只有过年时零星的记忆,“那里很美,但也似乎离我的日常生活很遥远”。
2025年夏天,天星磨村党委书记何勇给魏佳瑶发了一条微信,其中附带了“川善治”的链接。“佳瑶,注册一下,有空发点正能量。”何勇留言道。带着好奇,魏佳瑶完成注册,成了一名“数字村民”。
翻看着村民们上传的一张张照片:熟悉的村口老槐树、村里的小卖部,甚至是老房子的屋檐……一种奇妙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这根‘数字风筝线’,让‘老家’从一个地理名词、过年目的地,变成了一个我可以实时参与观察、情感有所寄托的‘家’。乡愁,不再是模糊的思念,而是变成了屏幕上具体的名字、照片里的风景和那些带着方言口音的帖子文字。”魏佳瑶说。
魏佳瑶把这次体验发在了社交媒体上,没想到帖子迅速走红,收获超过50万浏览量。更意外的是,不少在外的天星磨村年轻人看到帖子后,主动联系村委会注册“川善治”,截至目前,该村“数字村民”已达860人,其中在外务工人员占比超60%。
古井镇党委书记郭鹏飞认为,“川善治”让治理突破了地理边界,使在外村民能够通过平台反映民生诉求、为村庄发展提建议,村“两委”则定期在线回应群众诉求、建议。
“川善治”在连接外出务工群众情感和需求的同时,也让乡村获得了更多社会力量的关注和支持。肖坤明介绍,在泸州市,依托“耕耘者振兴计划”,腾讯公司组建了专业的培训团队,为村庄提供免费的平台操作培训、板块设计指导和问题答疑服务,累计培训村干部、村民骨干超2万人次。针对运营活跃的村庄,腾讯公司不仅给予音响、投影仪等物资奖励,还组织村干部赴省外先进地区考察学习,撬动社会资源参与乡村治理。
腾讯为村耕耘者项目负责人陈圆圆介绍,近两年,“善治美”平台针对产业基础较好的村庄,开通产销对接通道,促成特色农产品订单;上线“福利社”功能,让村庄经验值兑换“加油耕耘者基金”,用于改善基础设施、支持产业发展;下一步,还将接入金融、保险、物流等资源,让数字化平台成为乡村连接外部资源的“数字桥梁”。“我们不仅要让大家愿意用、会用、善用,更要让数字化从‘治理工具’升级为‘发展引擎’。”陈圆圆说。
从指尖的便捷操作到心间的情感共鸣,从单个村庄的数字化尝试到全域治理的协同探索,“川善治”的数字实践为乡村治理现代化写下了生动注脚。它既破解了“人难聚、事难办、心难齐”的现实困境,让“干部干、群众看”变成干群同心齐参与,也搭建起连接故土与他乡、村庄与外界的“数字桥梁”,让乡愁有了寄托,让发展有了支撑。
“村里事办着很方便,但是涉及镇里、区里的业务,就要切换到其他App上,来回登录很麻烦。”泸州市江阳区农业农村局工作人员彭俊轩的抱怨,道出了当前乡村数字治理的普遍痛点。
记者在长期调研中发现,当前各地乡村治理数字化探索力度较大,但呈现出内容分散、功能烦冗、技术标准迥异等现象,部门间缺乏统筹协调,导致业务应用条块化、政务服务分割化,“数据孤岛”问题突出。
“乡村治理数字化不能‘单打独斗’,必须整合各方力量形成合力。”肖坤明建议,要建立跨部门协同机制,将多个部门资源与“川善治”平台整合,明确各自职责分工,避免重复建设。“打通数据壁垒,才能让群众少跑腿、数据多跑路。”罗淼介绍,绵阳市正积极推进“川善治”与当地政务服务平台的互联互通,已实现部分高频事项的跳转功能。目前,四川省农业农村厅也在牵头制定数据共享标准,推动与组织、民政、政法等部门的数据协同,构建“一网通办、全域通办”的乡村数字治理格局。
立足全国,南京财经大学政府管理研究中心研究员詹国辉提出,需从制度、技术、行动三个维度破解“数据孤岛”问题。
首先,进一步完善制度体系。成立由党委主要领导牵头的基层数据治理协调机构,打破部门壁垒,实现数据的跨部门共享和整合。出台相关政策法规、管理办法,明确数据的采集、存储、使用、共享等方面的规则和标准;明确基层政务数据的所有权、使用权、管理权等,建立基层政务数据授权使用机制。
其次,发挥技术赋能的系统效应。“要对基层现有的信息系统进行整合和优化,建立统一的数据平台。制定基层数据治理的技术标准和规范,确保不同系统之间的数据能够无缝对接和交互。”詹国辉说。
此外,推动多维主体协同联动。加强对各部门和工作人员的数据共享宣传教育,建立跨部门沟通协作平台,开发基层数据治理协同办公系统,实现部门之间的业务协同和流程再造。
总之,乡村治理数字化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数据孤岛”的壁垒、数据安全的隐患、可持续运营的挑战,仍在等待更优解。未来,唯有以村民需求为核心,持续优化平台功能、打破数据壁垒、筑牢安全底线,让数字化工具真正融入治理肌理、成为“发展引擎”,才能让指尖治理持续温暖心间,让乡村在数字浪潮中焕发更持久的生机与活力,真正实现乡村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刘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