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伟珏

　　编者按2019年至2021年间，同济大学社会学研究所朱伟珏教授在位于上海中心城区的南昌路街区，连续策划了三届“南昌路活力文化艺术季”。

　　走在曾经生活多年的南昌路上，朱伟珏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如何以艺术的方式，吸引在地居民和上海市民的参与与互动，进而推动整个街区乃至上海这座城市的活力与文化氛围。为此，她每到访一座城市，都会细细观察、搜寻灵感，希望助益于未来的策划。

　　不久前，朱伟珏在日本东京专程拜访了东京森美术馆特别顾问、前馆长南条史生先生。20世纪80年代至今，南条先生先后在威尼斯双年展、卡内基国际展、澳大利亚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新加坡双年展等国际性大展中担任专员、评委、联合策展人、艺术总监等职。他对“从美术到城市”的长期思考与实践积累给了朱伟珏莫大的启发。

　　3月初，经历了漫长的冬季之后，大地开始回春。我离开风景如画的伊豆半岛，踏上了前往东京的旅程。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采访在日本享有盛名的艺术策展人、东京森美术馆前馆长南条史生先生。

　　南条先生的工作室坐落于中目黑街区，离著名的目黑川不远，那里是东京著名的赏樱胜地。每年3月末，这里都会迎来大批赏樱游客，河畔花海美不胜收。南条先生的工作室位于一栋二层建筑中。一楼为画廊，旁边是他的工作室。

　　自2019年起，我开始在自己曾经的长年居住地、位于上海中心城区的南昌路街区，连续策划了三届“南昌路活力文化艺术季”。艺术季得到了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文化和学术界知名人士的鼎力支持。他们包括作家、艺术家、城市规划学者、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文化艺术研究者等等。

　　作为全球知名的当代艺术博览馆，东京森美术馆自成立以来，始终致力于推广当代艺术和文化。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它已经成为世界各地艺术家和文化爱好者的热门目的地之一。南条先生曾长期担任森美术馆馆长，推动并见证了森美术馆如何在东京成了一座独一无二的现代艺术殿堂。

　　借此见面的机会，我和南条先生就如何通过艺术激发城市活力、推动城市发展进行了深入交流。

　　“到东京必去的现代美术馆”

　　正如南条先生介绍的那样，“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森美术馆的建立和发展也经历了一个长期的过程。其独具个性之处在于，创办者从一开始就明确了森美术馆的定位和使命，此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沿着既定的目标坚定前行。

　　森美术馆位于六本木新城森大厦53层（图1），高约230米，是日本迄今为止最高的美术馆，因此又被称为“天空中的美术馆”。

　　其实早在六本木新城建成之前，那里就有一座被称为“方舟山”的音乐厅，坐落于六本木十字路口附近。当时的六本木街区已然是一个有着浓郁文化氛围的地方。不过，音乐厅通常只在晚上开放，白天很少有音乐活动。相较于音乐厅，美术馆的开放时间更长。在一家全天开放的美术馆，参观者通常可以在里面待足8小时。

　　因此，森美术馆的创办者森稔先生认为美术馆是促进城市和街区振兴的更好方式。正是基于这样的考量，他将森美术馆的开放时间设定为从早上10点至晚上10点。实践证明，这一时间设置吸引了更多的游客前来参观。由于游客们在美术馆停留的时间更长了，无形中，这对六本木街区的振兴也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人们来此观展前后，会到附近的街区逛逛、用餐或购物，带动了六本木新城及周边街区的经济活力。如此一来，六本木新城的价值也得到了提升，房地产的价值也随之上涨。这样的良性循环不仅让经营者获得了利润，也增添了东京这座城市的文化艺术气息。

　　上述理念可以在森美术馆官网的欢迎致辞中找到痕迹。致辞的第一段这样写道：“自从最初构想六本木新城作为城市更新的新模式时，我们便将其定位为‘文化中心’。在此基础上，我们将现代艺术馆作为核心，让人们能够体验和审视同一时代的文化。为此，在从东京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看到的森塔楼顶层，我们于2003年10月开设了森美术馆。”森美术馆对于发挥城市文化影响力的使命担当可见一斑。

　　南条先生告诉我，森先生最初的设想是实现“24小时都市”，即一个整夜有文化商业的城市。他的设想与现在经常讲的“夜间经济”有很多共通的地方。也正是为了实现上述初衷，为了提升六本木街区和东京的文化活力，森美术馆最初的决定是开放至午夜12点。

　　棘手的事马上来了。森美术馆需要150名员工来维持运营。这些员工在工作结束后，由于地铁已经停运，只能选择打车回家。这造成了巨大的交通费用。此后，森美术馆的营业时间调整为晚上10点结束。

　　一般来说，高层建筑的顶层较之其他楼层具有更高的房地产价值。很多商业建筑的最高层通常都是餐厅。这样既能高价出租，又能省去经营的麻烦，只需收取租金即可。但森先生经营的是一家美术馆，这意味着他开始从事与内容制作相关的业务。

　　在此之前，房地产商通常只从事房产出租业务，这属于房地产业界约定俗成的商业范畴。一旦自己开始制作内容，还无法赚取租金，无论对于哪一家房地产商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但森先生希望在东京这座城市里树起一面旗帜，向更多人传递“这是一座文化之城”的信息。在他看来，这面旗帜树在位于森大厦最高处的森美术馆最为合适。

　　这个方案也曾遭遇许多反对意见。首先是安全问题。把美术馆建在53层楼顶，一旦发生地震或火灾，艺术品将很难得到救援。这种反对声音主要来自美术馆相关的工作人员。另一个是成本问题。将艺术品搬运到森美术馆只能使用电梯。美术馆里有一台比50平方米的房间还大的电梯、高6米，耗电量极高。它被频繁用于搬运艺术品和各种器材，开销非常大。

　　尽管如此，森美术馆仍有明确的目标。纽约有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法国有蓬皮杜艺术中心，英国有泰特现代美术馆，而东京却没有类似的当代艺术博物馆。森美术馆要成为“东京泰特”、一座外来游客到东京必去的现代美术馆。

　　当代艺术重要特征：科技感、沉浸式、在地性

　　如今，森美术馆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它的愿景，并成了一座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当代艺术博物馆。为了保持创新和活力，森美术馆依然会面临挑战。比如，“现在森美术馆已经成为一艘巨轮，你不能快速地推进它。”“当代艺术的特征是可以相对容易和迅速地引入新元素，但如果放松警惕，就会朝着展示既定元素的方向前进。”

　　最大的挑战来自如何保持永不停歇的创新和新颖感。在这方面，森美术馆一直在努力寻找创新的方法，使自身保持新鲜和前沿。用南条先生的话来说，“当代艺术不断发生着变化，第一时间把握这些变化至关重要”。

　　当代艺术也在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演进后，呈现出多元化和个性化的趋势，不仅在内容和形式上变得愈发多元，艺术本身的边界也在不断拓展，触角在不断延伸。我非常好奇，作为一位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著名策展人，南条先生是如何进行判断和选择的？在他看来，当代艺术的哪些方面是最值得关注的？

　　南条先生笑称：“单就这个问题可以谈上十个小时。”简而言之，当代艺术有各种不同的趋势，因此要时刻关注其最新的发展动向，并及时介绍，“这是我们的重要工作”。

　　南条先生指出，科技是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元素。2016年，他曾在位于日本本州岛中部的茨城县组织策划了一个艺术节，展出了许多风格各异的当代艺术作品。其中有一件作品是艺术家利用废弃的家电制作的一个音乐演奏系统。这不仅是一件科技艺术品，同时也是音乐艺术的呈现。艺术节上还有许多作品都融入了科技元素。

　　创意同样至关重要。比如，这次艺术节上，有一辆停在车站前的公交车。车内竟然是一个动物园，孩子们经过那里时总会往里张望，里面有鸟、兔子等，十分有趣。这其实是一件艺术作品。（图2）又如，一位艺术家在一座老建筑的房间内置入了一个巨大的气球，然后利用空气压力把室内的空气全部排放出去，直到气球布满整个房间。（图3）观众可以直接参与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这种沉浸式的方式也成为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此类作品正处于不断涌现的状态。

　　此外，地点也成为当代艺术创作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有一幅画是由一位24岁的日本画家创作的，它被直接画在了寺庙的天顶上。另外有件以一杯茶为创作容器的作品。花朵从上面投射到茶杯内部。如果你喝了这杯茶，花就会凋谢（消失）。“这些作品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观念艺术。但如果只强调观念而无法让人理解和欣赏，就只会令人生厌了。”南条先生补充说。

　　策展人不能放弃探询人类文明未来发展

　　从森美术馆创立伊始，南条先生便参与运营和策划工作，担任馆长长达20载。当被问及在这么多年的耕耘中，他最引以为豪的成就是什么、有没有未完成的梦想或计划时，南条先生介绍了三个他个人比较满意的展览。

　　在这三个展览中，他引入了三大主题：医学与艺术、宇宙与艺术、未来与艺术。这些主题共同体现了他个人的哲学观。

　　医学主题从微观的人体角度出发，审视人类身体。医学资料、当代艺术和古典艺术被聚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全新的视角。

　　宇宙主题同样如此。它将科技、艺术和摄影完美融合，为观众呈现出一个前所未见的宇宙世界。

　　第三个展览是新技术与艺术的完美融合。南条先生认为此类展览通过回溯过去、思考人类和世界的本质，或许能够洞见未来的样貌。这也是他最核心的策展哲学。他试图将人类的思想与艺术完美融合，让观众能够通过艺术作品，感受到更深层次的思考与探究。

　　而在我看来，南条先生引入的这些主题体现了艺术的哲学意义。通过将医学、宇宙和未来这些主题与艺术相结合，展览呈现出一个个全新的视角，激发着人们对人类和世界命运的思考。特别是《未来与艺术》这个展览，从艺术的角度探讨了新技术的应用和发展、新技术带来的可能性与挑战。

　　这个开幕于2019年的展览向公众揭示了一个未来世界，展品包括AI画作和机器人艺术。有一件作品着眼于食品的味道分解和转化。食物的口感和风味是由各种成分构成的，包括辣味、甜味、咸味等。将这些成分分解并转化为数据后，数据被上传到3D打印机中。通过3D打印机打印出来的物体形状各异，但口感和风味竟然可以与寿司类似。这个创意不仅可以在地球上实现，还可以把数据传输到空间站，让在空间站工作的人也能品尝到美味的寿司。

　　该展览还展示了一些与新生活方式相关的内容，如新纤维、新家具等。在建筑领域，新加坡的一座建筑可以制造氧气，对环境非常友好。另一座建筑采用了与塑料完全不同、可降解、可再生的材料。

　　该展览有一个完整的叙事逻辑框架。它从城市的新可能性出发，通过对新陈代谢派建筑、生活方式与设计的呈现，对人类文明未来发展开启了一场全方位的探询。

　　这个展览非常有趣。作为一场艺术展览，它与众不同。南条先生希望自己能够策划出更多“令人意想不到”“让每个人都感到惊叹”的展览。

　　我们还就艺术在激发城市街区活力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进行了探讨。我向南条先生详细介绍了“南昌路活力文化艺术季”，并向他求教如何看待艺术展览突破了美术馆的边界。他认为，走出美术馆、超越展出地点本身都是当代艺术跨越边界的重要尝试。这也是当代艺术的重要发展趋势。他告诉我，近年来，艺术展览及其策划形式、艺术与城市互动的方式都在不断地创新和发展。艺术展览已经逐渐从传统的画廊、美术馆、博物馆转向非传统场所，如街头、城市公共空间等，“在此意义上，艺术与社会的联系变得越来越紧密了”。

　　南条先生始终认为“不能模仿他人”是创造独特性的关键。作为艺术家，要思考如何运用不同的思维方式、材料和观念进行创作。作为策展人，必须时刻关注当前的艺术潮流和新动向，尽可能多地观看各种不同的展览，为自己的策展工作做好充分的准备。